宋云姝一字一句地揭开往日疮疤,冷冷笑道:
“兮儿你瞧这文渊伯府富贵非凡吧?可你又知当年爹娘带着你我姐妹二人被赶出府时是何等光景吗?只有一辆破旧的马车和几包换洗的衣裳,爹娘身上的银钱和首饰统共加起来都不超过二百两。这些年若非爹爹拼命赚钱,我们一家五口只怕早就露宿街头了,何来如今的好日子?可这么多年来,你见过祖父母来信慰问过我们一声吗?咱们家当初穷得快揭不开锅的时候,这个家里的人曾经帮援过一文钱吗?逢年过节时,其他孩子都能收到祖父母给的压岁钱和节礼,可咱们姐弟三人有收到过吗?哪怕连一块方巾都没有。他们对咱家不好,所以也不值得我们对他们好。”
回想过去种种,宋云姝当真是心伤至极,说到动情处不免落了泪。她把袖子往上一捋,在左手的胳膊有一圈极淡的疤痕,仔细看像是个牙印。
她指着那个印痕说:“兮儿,你还记得这个吗?那时你三岁多,饿得嗷嗷哭,姐姐过来抱你,你饿得一口咬上我的胳膊,然后说不好吃,哭得更厉害了……”
说起这段往事,宋云姝既感心酸地想哭,又觉得好笑,宋云兮却是被唤起了久违的关于饥饿和寒冷的恐惧记忆,也跟着一起落了泪。
她小声啜泣道:“长姐,为什么祖父和祖母要这么对咱们?咱们也是他们的亲孙子啊,爹爹还那么孝顺,每年都要给他们送年节礼。”
宋云姝收了眼泪,又拿出帕子拭去宋云兮的泪花,冷声道:“不为别的,只因咱们爹爹不是从老太君肚子里爬出来的,老太君痛恨太奶奶和姨亲奶奶,所以也痛恨咱爹,自然也不喜咱们姐弟。所以,云兮你要记住,这个家里你只能信任爹娘,我和瑞儿,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要相信。就算是养大你的奶娘,还有伺候你的那几个贴身丫鬟也不能完全信赖,因为人总是会变的。你明白了吗?”
“兮儿明白了,以后在府里会小心行事的。”
宋云兮不再是似懂非懂的表情,而是郑重无比地应下了胞姐对她的要求。她只是天真,并不代表不知事,尤其是过过苦日子的那段滋味她亦能感同身受,是以听了这番话之后,心里对京城这些家人的念想也就淡了许多。
宋云姝欣慰一笑,仔细回想那一幕幕刻在骨血里永远也忘不了的伤害,不禁为前世的自己愈发感到悲哀。
她那时怎么就会鬼迷心窍地认为,宋丽华和叶昭会对她真心以待呢,明明这对母子就是老太君的亲生女儿和外孙,怎会对她这个仇人之女和颜悦色?若非贪图她的嫁妆和醉方休的秘方,他们岂会与自己作戏那么多年,可恨当时自己识人不清。
如今想来,宋云姝却是明白了为何当初自己会陷入叶昭的温柔陷阱,盖因内心太渴望得到他人的爱重与认同了。那么拼命地表现自己,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出得厅堂,入得厨房的好女人、贤内助么,想通过他人的肯定来掩盖内心因出身不好导致的深深自卑与不安。
“长姐,二姐,你们莫哭了,以后瑞儿会赚好多好多银子养家的,天天让你们吃大鱼大肉,不会再饿肚子了。”
宋承瑞听不太明白两位胞姐其他话里的意思,但说到宋云兮饿得啃胳膊那段,他听得真真的,也理解了,大概也明白了两个姐姐小时候经常吃不饱饭,觉得她们实在是太可怜了,顿时心疼得眼泛泪花。
“哈哈……瑞儿真是乖,这么会疼人。好,以后姐姐们就等你赚大钱请我们吃香的喝辣的。”
宋云姝和宋云兮破涕为笑,两人各自将胞弟搂着,好生一顿搓揉,姐弟三人笑作一团。
不多时,听到房门外有纷杂的脚步声传来,姐弟三人赶忙止住了笑,宋承瑞接着装肚子疼,姐妹俩苦着脸坐在床头陪他。
去时只有宋致和夫妇,回来时却不仅多了一位中年大夫,还有老太君身边的一位嬷嬷,以及宋大夫人和宋四夫人身边的两位大丫鬟。
不请自来的三人,打的全是奉了主子的命特意来探望六少爷的。
宋云姝心中暗讽,探病?来探虚实才是真吧,哪有探病的人是两手空空的。
俞大夫是东城有名的一位杏林高手,也是文渊伯府的常客,他仔细给宋承瑞把了脉,摸了肚,没发现任何不妥,又问了宋致和夫妇一些具体情况,再结合宋承瑞一直捂着肚子叫胀疼的情况,最终只能得出水土不服,饮食过度的结论,给开了几颗健胃消脾的消食丸便告辞出府了。
这个结果,是宋云姝早就预料到的,就是不知道其他几房的人听说了会不会很失望?
听闻儿子只是由于积食引起的不适,宋致和夫妇自然是由忧转喜,前来探病的三位仆婢却并没有离开,而是亲眼看着宋承瑞服用了消食丸之后才一一离去复命。
透过开着的房门,宋云姝看到了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夏姜,以及跟在她身后看上去一副忠厚老实相的夏荷,轻声嗤笑。
这两个狗奴才,果然是喂不熟的白眼狼,一回来就弄出幺蛾子。
四叔口口声声说什么从外面听来的传言,哪有什么外人,不就是这两个吃里扒外的奴才向老太君等人透的底么。
如今看来,这两人是果断不能留了。原本她还想等一家人在京城站稳脚跟后再来收拾她们,既然她们嫌命长,那就休怪她辣手催花了。
送走了这一波人,郭雅芬便以六少爷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为由,闭门谢客,屋里又只剩下三房五口,连最亲信的仆婢都被遣到了门外,一家人享受这难得的清静时刻。
正院的延禧堂中,宋老太君听闻了前去打探的婆子报信之后,极冷地念叨了一句:“竟是饮食不克化引起的毛病吗?还真是娇贵呢,怎么就没痛死那个小兔崽子。”
周围伺候的婆子丫鬟们皆低眉顺眼,埋头做着自己的事,全当什么都不知情。这样的话她们如何能听得,搞不好就是杀身之祸。
宋家三房归京回府的第一天晚上,文渊伯府里注定有很多人要睡不安生,各方心思与盘算,都被掩盖在这浓重的夜幕之下,叫人难以察觉。
宋云姝装着满腹心事,亦是难以安眠,在翻了几个侧身之后,将在门前守夜的两个二等丫鬟,踏雪和寻梅给叫到了屋里。
须臾,一个身着粉裳、身量微胖的少女,并肩和另一个身穿蓝衣,个子瘦高的女子一同进了屋,两人均是十六七岁的模样,长相不算出挑,但瞧上去便是极为规矩之人。
“小姐,怎得这么晚了还未入睡,可是认床?”
瘦高个子的丫鬟寻梅,轻轻掀开床幔,柔声问着靠在床头显得精神奕奕的小主子。
“不是,有件事我放心不下,要交给你二人去做,你们且附耳过来。”
两个丫鬟轻轻对视一眼,明白主子大约是有要事交待,恐怕还是不能宣之于人的,于是心照不宣地检查了一遍门窗,确认无不妥之后再回到床边。
宋云姝心里暗赞一声,愈发觉得将此事交给二人处理十分妥当。
她低声将事情简明交待了下去,至于在这过程中该如何具体行事却并未明示,以这两个丫鬟的手腕和能力,自是不必她费心再教。
踏雪和寻梅是三房到充州之后才添买的新丫鬟,签的是十年活契,虽不似卷丹、香附,是自幼卖了死契给宋家,一直伺候在宋云姝身侧的忠婢,但在前世服侍宋云姝的那十年间也算是尽心尽力,忠心耿耿,所以这一世,宋云姝依然决定将她们培养成自己的心腹。
她都想好了,待夏姜和夏荷一事了毕,就适时提升她们的份位,将自己身边最后两个贴身一等丫鬟的名额给补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