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绣远远的看见一个妇人跑了过来。“二哥!二哥!”
妇人声音干涩,殷绣只觉得耳膜被刺得难受,不由得晃了晃脑袋。来人是她的二姑母。前世里,父亲跟两个姑母分家后,两个姑母都迁居到了扬州。二姑母寡居后,两人又协同来投靠父亲。
“哎哟,二哥!可算是找到你了!”妇人满脸汗津津的油光,豆大的眼珠也熠熠闪光。她一把抓住殷老爷的衣袖, “二哥,胡人进城了!”
殷老爷立刻感染了她的恐慌, “哪里来的消息?不会有假?”
“我听下人们传说的,家里都乱作一团了!二哥,我们快出府逃难去吧!”
“这——”殷老爷回头看了一眼殷绣,一脸为难。
殷绣站在暗处静静的观察着她,自从二姑母来投靠父亲之后,吃穿用度都是父亲慷慨相送,二姑母也没把自己当过外人,此刻却是一副农妇的打扮,身上没有半样首饰珠宝。再看看低头跟在她身后的小厮,背上背的包袱比整个人还要大,后面的马车上更是堆满了木匣和箱子。
殷绣想起二姑母刚从扬州来到殷府时的模样,带着两个孩子,包袱里只有几件换洗的衣裳,路上的盘缠早就用光。如今说要逃难,却像是恨不得要把整个殷宅的宝贝全都带走。
原来是想趁火打劫。殷绣心中哂笑。
“快走吧!胡人一进城,到这里顶多半盏茶的功夫!到时候就是人财两空!”二姑母说着,递了一个眼色,几个小厮立刻上前来,不由分说的就拉殷老爷上车。
殷老爷抵抗不过,眼看着被拖拽到车上去,又有小厮来拉殷绣。
“就从这偏门走吧,也好掩人耳目!赶车的,你先去把门打开!”二姑母一副当家人的架势,一一吩咐。
殷绣被几个小厮拉扯着,几乎要摔倒,又见父亲无可奈何的坐在车辙上,说什么也无人理会。这一头,车夫已经走到了偏门边。
车夫的手刚放到偏门的横木上,正准备用力,忽然被人猛地一推,紧接着,一个小小的身影窜到他面前,挡在他和偏门中间,大声尖叫起来。
刺耳的童音在众人耳中引起一阵嗡鸣,一切喧哗都戛然而止。
隔着车夫的麻布绑腿,他们看到小小的人儿忽的向地面倒去。
“七丫头!”殷老爷一下子从马车上跳下来,雪酥也冲了过来,两个人争先恐后的扑到殷绣面前。
殷绣闭着眼睛,感觉到有人在掐她的人中,揉她的太阳穴,摁她的虎口。哎,没办法,只能忍受了。
“这,这是怎么了?”阿爹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,颤颤巍巍的,“烧还没退呢,这是要心疼死我呀!”
“你们——”这是雪酥的声音,“大小姐身子娇贵,经不起折腾!今天大小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,你们谁也别想活命!”话说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尖叫,倒是平添了七八分的狠劲,殷绣在心中暗自叫好。
好不容易四面又平息下来,殷绣凝神静听门外的动静。偏门外许久都没有声音,说明盗匪还在后门外继续挖地,以为会找到更多的财宝。说不定他们很快就会回到偏门旁来,甚至可能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,恼羞成怒,做出更令人发指的事情。
“快,再快些!”殷绣偷偷眯眼看着宫灯中跳动的烛光,岌岌乞求到。
“咻——!”尖锐的破空之声乍然响起,似乎是在回应她的请求。众人仰头一看,一团火光划破天际,在漆黑的夜空中犹如逆行的彗星。
“啊!”二姑母凄然叫起来,“那,那是突厥的响箭!”
殷绣感觉到有人来扯自己的衣袖,二姑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近,“二哥,再不走就来不及了,来,我把丫头抱上车!”
二姑母的手臂已经搭上了殷绣的肩膀,眼看就要把她抱起来,却见殷绣的眼睛猝然睁开了。
“二姑母……”殷绣在她怀中喃喃嗫嚅,“绣儿难受……绣儿不想走……”
两人目光相接,殷绣在二姑母的眼神中看到了满满的憎恶,却只是一瞬,随即她又变成了一副悲悯怜惜的嘴脸。
“哎哟我的小乖乖,姑母也不想走啊,再不走我们都要没命了!”
现在出府,才会没命。殷绣暗自腹诽。
快,再快些!她紧紧攥住拳头,手中渗出湿冷的汗意。
“老爷!老爷!”又有一个小厮朝花园这边冲过来,这次殷绣一眼就认出,这是在大门外值宿的门子。
“老爷,可找到你了!……突……突……”他似乎惊慌到了极点,竭力想要克制声带的颤抖,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的身上。
“突厥人来啦!已经到门外了!!”
门子话音刚落,二姑母的哀嚎声就响了起来。“哎呀,殷家要完了!殷家要完了!”
父亲也着急的在原地踱来躲去,“这这这,前有突厥,后有盗匪,这可怎么出去!”
“二哥,就从这个偏门走,快!快呀!”二姑母一番竭嘶底里,头发已经乱作一团,一下子松开殷绣,又跑到殷老爷面前,拽着殷老爷的胳膊猛烈的摇晃着。
“阿爹,二姑母这不是大不敬之罪吗?要挨板子的吧?”殷绣小小的声音如同一道定身符,正拉扯作一团的殷老爷和二姑母霎时怔住了。
半晌,二姑母才面带抽搐,讪讪的说,“这孩子,这节骨眼儿上,说什么呢!”
“阿爹,”殷绣说着慢慢从地上站起身,挺直脊背看着二姑母,又看向殷老爷,一字一顿。
“从小你就教导绣儿,要严守家规。”
“绣儿背得很熟,殷氏家规,第一条就是,铭记祖宗教诲,万事敬祖为先。”
“每年先祖忌日,阿爹都要斋戒一月,沐浴三日,家中有什么大事,父亲也都会事先为祖宗上香,”
“如今我们就这样抛弃祖宅,让突厥人和盗匪来肆意践踏祖宗的家产,却没有事先祭拜,难道不是大不敬之罪吗?”
“你——!”殷绣听到二姑母发出杀鸡一般尖锐的叫声,又抬头看到二姑母咬牙切齿的指着自己,不禁觉得好笑。
“这种时候了,你——”二姑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,忽然眼珠一转,又说,“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去祠堂祭拜?我,我早就祭拜过了,才来寻你们的。”
正说着,雪酥跑了过来,将一只红布包着的东西郑重的交到殷绣手中。
来的正好,殷绣想着,刚才她假装晕倒,众人乱作一团的时候,她早已趁机对雪酥使了一个眼色。前世里她们主仆之间必然是十分的默契,只是一个眼神,雪酥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,趁着无人注意,撒腿朝祠堂跑去。
“哦,是吗?”殷绣恭敬的将那红布包裹的东西捧在怀里,歪头对二姑母粲然一笑。
“二姑母祭祀先祖的时候,怎么没发现,灵堂里与往日不同?”殷绣说着解开了红布。
在她怀中的是一只灵牌。那是殷夫人的牌位。
这样移动母亲的牌位,本是大逆不道,殷绣却觉得母亲一定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。将牌位放在手心里,竟没有一丝害怕。
“殷绣,你!”二姑母正要发作,殷绣转身向殷老爷深深的拜了一礼,“阿爹,女儿知错。”她说着,扬起一张可怜兮兮的小脸,泪水立刻盈满了眼眶。这眼泪来得恰是时候,死亡,重生,她经历了太多大喜大悲,又要应对家族存亡这道生死关头,她早就想好好大哭一场。
“绣儿出生起就没有母亲,家中又没有母亲的生前之物。绣儿想念母亲的时候,就只能偷偷跑到祠堂里去,看着母亲的牌位发呆。”
殷绣愿意赌父亲不会责怪自己。前世里,母亲死后,父亲悲不自胜,下人们怕老爷悲情太重,伤了身体,就把先夫人用过的东西一一偷藏了起来。父亲整日沉湎于悲痛中,竟没有觉察,久而久之,也就没有计较。
没有母亲,也正是殷老爷最心疼女儿的地方。殷绣偷跑进祠堂,偷偷抚摸母亲的灵牌,甚至取下灵牌抱在自己怀里,殷老爷也只是在暗处看着抹眼泪。
门外已经传来了战马的嘶鸣,剑戟相撞的嗡嗡震音,人的皮肉被扯破、砍伤、剜去的沉闷响声,还有突厥人震天动地的号角声,被刺倒的士卒从喉咙深处爆发出的痛苦哀嚎。
众人已然面无血色,只有殷绣垂眸,将母亲的牌位在一座石桌上放好,然后以头触地,开始跪拜起来。
她与母亲无缘相见,此时跪在母亲的牌位面前,却有种母亲就在身旁的感觉。按照凉朝的礼仪制度,祭拜之礼本须尊崇长幼顺序。如果父亲和姑母此时为她僭越礼数而责罚她,她会甘愿受家法处置。
“咻——!”一只弓箭从门外飞了过来。
二姑母,雪酥和茗儿同时发出了尖叫。前世里殷绣从没见过这种弓箭,竟能从那么高的院墙飞跃而入,想来必是胡人的铜弩机了。
殷老爷面色不虞,从雪酥手中接过香炉,点上了三炷香,跪在女儿身旁,开始一同跪拜。
轻烟袅袅。
一切喧嚣,哀嚎,嘶吼都渐渐平息。
此刻,只有一家三口,远隔冥河的彼此顾盼。
半晌之后,殷绣搀扶着殷老爷,两人缓缓起身。重生以来,她第一次感觉自己与阿爹又亲密无间了。
短暂的温情时刻终于被二姑母凄厉的尖叫声打破。
“我受不了了!”她连滚带爬的翻身上车,“你们想到地下去陪大嫂,我也拦不住!我可不想死!!”
说着又吩咐车夫,“走呀!!把这偏门,撞开!撞开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