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舆中的人静默了片刻,才徐徐说道,“方才的事,我都看到了。”声音低沉而纯净,宛如玉石相击,却透出一股刺骨的寒意。
大汉脸上的惶恐不安顿时又加重了不少,赶忙再次伏首跪拜,脸几乎要埋进泥土里。
“小的办事不利,请公子责罚!”
“好了。”车中的人似乎有点不耐烦了,冷冷说到。“母亲急着寻丫头回去,速归吧。”
“是!”汉子立刻跳上了车辙,车夫正准备挥鞭驱马,忽然又听到身后有人喊道,“生客留步!”
车夫只得勒住缰绳。汉子下车,见方才仪门边的小丫头跑了过来,手中还抱着一只漆盒。
披着红色斗篷的小姐款步跟在后面。
雪酥和殷绣走到马车近旁停住,雪酥走上前去,将漆盒交到汉子手中,“我家小姐——”
话还没说完,就看到车舆里的小女孩探出脑袋来,“是大仙——不,是神仙姐姐来了吗?!”
“麻姑!不得胡闹!”车上另一个人轻声训道。
麻姑?这个名字像巨石一般砸进殷绣心里。她不动声色的看着这马车,竟莫名的有种熟悉的感觉,不由得对车上的人平添了几分好奇。
雪酥却全然没有注意到殷绣的心思,只忍住笑意,清了清嗓子,“我家小姐想要将这份薄利赠与方才那位姑娘。”
汉子接过漆盒打开一看,原来是一盒子刚摘来的蓍草。
汉子连连躬身致谢,雪酥和殷绣也一一回礼。两边正准备散去,车上的人忽而又对汉子喊道,“慢!——你过来。”
汉子翻身上车,不多时又返回雪酥和殷绣面前,神情愈发恭敬。
“我家公子说,今日多亏小姐相助,还得了小姐的礼物,实在不成礼数,故此还请笑纳。”说着捧出一只玉坠儿,举至眉梢,请雪酥收下。
雪酥看着眼前明晃晃的玉佩,猜想着它的价值,对方竟如此出手阔绰,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,不知如何答复才好,只好转头去看殷绣。
却见殷绣有些着恼的样子。她殷绣好歹也是个闺阁中的千金小姐,不知马车里的人是什么来头,她一番好意亲自来送东西,马车里那位竟能端坐在车上,该说的该做的都交给下人,连当面致谢的诚意都没有。
殷绣想着,唇角斜斜的勾起,走上前来接过那玉佩。“小女子却之不恭,就收下了。”
说着又仔细端详起玉佩,声音稍大了些,“果然是绝世好玉,只可惜是块冷玉,美中不足。”
她以为车上的人听到自己的提点,必然会下车来赔礼道歉,没想到车上的人还是毫无动静,倒是眼前的大汉脸上一红,又说到,“实不相瞒,我家公子还有一事相求。”
殷绣的脸抽搐了一下,幸好无人察觉。
“敢问小姐,方才小姐对麻姑说了什么,让她甘心跟杂家回去?”
殷绣慢慢掏出手帕,正想着怎么为难一下这位马车里的傲娇主儿,却听到父亲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,似乎是在与人争吵。
殷绣担心着父亲,只好匆匆与汉子告别,汉子连连行礼,马车这才缓缓驶向了外巷。另一头,殷老爷的声音也越来越近。
“我出二十两!”
“六十两!”
“一百两!!”
殷绣的脑仁突突的疼,站在原地等着殷老爷走近,一旁的雪酥倒是兴奋至极的样子。
“小姐!你也太厉害了吧!!”雪酥抓住殷绣的两只手, “快告诉我,你怎么知道,那汉子要找的,是个疯丫头?”
殷绣忍不住被雪酥逗笑了,轻轻一戳她的额头,“就你笨!你没发现,他一直用眼睛扫视各处,一看就是来找东西的。如果是丢了金银宝贝,肯定会抓住下人,质问宝贝的去处,他却根本不理会周围的人。所以,我就猜,他要找的,是人。”
“那你又怎么知道,他要找的是个小孩子?”
“他一直垂着头,我断定,他要找的人,身高应该比你还矮一些,可不就是小孩子?”
殷绣见雪酥还是不明白,又说, “我第一眼看到他,就发现了他腰上的拨浪鼓。如果他要找的不是傻子,也不用特意带一个玩具来哄骗着她了。”
“嗯,他肯定没想到,拿着拨浪鼓,那疯丫头还是不肯跟他走。”雪酥说着哈哈大笑起来。
殷绣却沉思了片刻,说是疯丫头,那汉子却一副焦急不堪的样子,又不敢向殷府的人说明情况。那个麻姑,一定是府上很重要的人,说不定也是个千金小姐。
“哇!”雪酥又感叹道,“不是小姐你这样说,我真是怎么也想不到!”
殷绣敲了敲雪酥的脑壳,“要不怎么说你笨呢。”
雪酥咧嘴呵呵直笑,“我就想傻乎乎的跟着小姐嘛。”
两个人又笑作一团。直到殷老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殷绣脸上的笑容才渐渐凝固。
“绣儿,你病还没完全好,怎么一大早的就跑出来玩,哎,都十岁的人了,还这么调皮。来,跟阿爹一起回屋子里去。”
殷老爷一手抱着一只空箱子, 一手要来牵殷绣,没想到殷绣撅起嘴巴,鼻子里响亮的“哼”了一声,背转身,不去看他。
“阿爹不乖,绣儿不要跟阿爹回去。”
“欸——小孩子家家的,”殷老爷有些羞赧,语气也变得结结巴巴的,“阿爹不是不乖。”
说着把木箱藏到了背后,又摆出一脸义愤的样子。
“都是那个老!吃饱了撑的,跑到殷府门口来发善心,把自己钱袋里的钱都洒出去。”
殷绣回头斜着眼睛瞥了一眼殷老爷,“所以,阿爹就带了一箱银钱出去,把钱都洒给穷人了?”
殷绣又想起门子的话,“阿爹还大开宅子的正门,让曹老爷看看殷宅的气派?”想也不用想,那曹老爷一定是赌气不肯进门来拜访,两人不欢而散了。
前世里,这位姓曹的老爷经常拜访殷府,她在正厅外玩耍,经常听到曹老爷也阿爹相谈甚欢。
曾老爷也是一方富豪,两人时常相互攀比,这个摆流水席大宴全城,那个用丝帛给街道铺路。说是回报乡民,赈济穷人,实际上是为了标榜自己的财富。眼下议和的消息刚才传到,洛阳城中百姓一定困乏至极。对于阿爹和曹老爷来说,这只是一种游戏,对于他们来说,却是性命攸关的事情。
殷绣回过头看向正门外,那里果然已经聚集了许多破衣烂衫的叫花子。她听到婴儿的哭声,那婴孩满身泥垢,竟没有一条布条可以蔽体,他一定很饿,在一个年轻妇人的怀中嗷嗷大哭。抱着他的妇人脸颊深陷,一定是接连数日没有吃过饭了,在她周围还有许多人,都是同样面如焦土的神色。他们一定是听说殷老爷在分发善银,才会齐聚于此。
“关门!”门子的呼声远远的传来,回音在仪门下一重重回荡。殷绣远远的看到那五开的兽头大门缓缓阖上,门外所有渴盼的眼睛都被隔绝在外。
突厥与大凉的战乱,已经致使许多州郡出现了饥荒和灾疫,如今既然朝廷与胡人议和,洛阳城门一开,一定会有大批的流民涌入,如何应对,确实值得思量。
殷绣正想着,就看到一个婆子快步走过来,在殷绣耳边低语了一阵。殷绣立刻露出了欢喜的表情。
婆子说完话,转身刚要走开,殷绣又叫住她。“等一等!”
婆子似乎吓得不轻,肩膀向上耸起,触电一般。
“你腕子上带着的,是什么?”殷绣扭头问。
婆子下意识的把右手藏到了身后,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,“回,回小姐,是奴才家传的镯子,粗劣的很,怕污了小姐的眼。”
殷绣走到婆子面前,一把拉住她的手,扬到自己眼前,晶莹剔透的玉镯子透出温润的光华,殷绣一眼就认出了它的主人。
“大小姐要是喜欢,就,就……”婆子已经吞吞吐吐数不出话,整张脸红到了耳根。
殷绣又看了一眼婆子,这才回头对雪酥说,“走,我们到南院的耳房去玩!”
“啊?”雪酥一脸惊诧。南院耳房是殷府的三等下人所住的地方,哪里有什么好玩的?
“小姐不先回去,跟老爷一起用早膳吗?”
殷绣没有立即回话,转头静静不语,似乎在沉思什么。雪酥愣愣的看着殷绣,这场大病之前,她从不曾见小姐露出过这样深邃的表情。
半晌,殷绣才转过头来。“不。”她对雪酥眨了眨眼睛,一脸准备做坏事的表情,“我要先去耳房,钓鱼吃烧烤。”
殷宅的下人每日四更即起,此时早已在各处忙碌,此刻耳房里只有一个粗使婆子看守。
阳春时节气候回暖,在炉子旁有些太过暖和,这婆子不觉得昏昏欲睡,没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。
“吴妈妈?吴妈妈?”
婆子听到有人喊她,霎时惊醒过来,还以为自己打瞌睡被管事的发现,定要挨骂了,见眼前是一个最下等的小丫鬟,这才放下心来。
“是,是茗儿姑娘呀。”吴妈妈陪着笑脸,“是不是错过了早饭的时间?我这里还有……”
“不!”茗儿不等她说完,生硬的打断了她。“是,是大小姐——不,是老爷,让我来传你去他房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