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话一出口,老夫人唰地就从玫瑰椅上长身而起,大夫人愣怔的看着重意欢,安氏脸上一片震惊,四姨娘香扇立即顿住,不再摇动。
“上一回意欢跟母亲来看主母,因为好奇祖母用的银针比寻常的银针长,就拿来看了一看,那次意欢没大没小,被祖母训斥,便将此时牢记在心,以作反省,也就记下了祖母所用的银针,在针头上有一束梅花样的雕刻。”重意欢将银针交给是站在一边的老夫人的婢女常青,“这偶人这字迹可以诬陷是意欢所为,但是这银针决计不会是意欢能够接触到的。”
“意欢过去不懂事,总是不来青云园看望祖母,这针也就只见过那一次,其余的时候绝对不可能见到,更别说是拿来插在这偶人的身上,对祖母及大伯母下巫蛊之术。”重意欢站好,对着老夫人深深一福身,“所有的漏洞,足以证明诅咒祖母和大伯母的事情,并非意欢所为,还望祖母找出陷害意欢之人,还意欢一个公道!”
她早就发现这银针是有问题的,只是前世大夫人安氏这几人扰乱她心,害她至深,她左思右想,觉着应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若非如此,定会让这精明狡诈的几人顺利脱身,如何能让她们几人得到她们应有的惩罚?
老夫人会允许大夫人在她面前班门弄斧,但是绝对不会允许这几人在她面前耍什么心眼把自个儿拉进去。
她以前就听母亲说过,以前祖父有六位夫人,也是喜欢斗来斗去的,可笑到最后的,斗赢了的,也就只有祖母这一个,或许是以前祖母有过被人陷害吧,现在年老之后,就很厌恶宅门争斗还将她搅合进去的。
她不知道是谁将梅花银针用到这偶人上的,但她晓得,这梅花银针,绝对是可以让老夫人动怒,大罚这几人的关键一点。
“祖母当然会还你个公道!”老夫人污浊的眼扫过下方一众人,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了重意欢的身上,“你似乎有怀疑的人?那不妨将你的怀疑说出来。”
见重意欢不再说话,但跟锦宜挤眉弄眼的,老夫人看了她一眼,便又落座回到椅上。
“唔,意欢不敢。”支吾了一声,重意欢眉一垂,摇了摇头。
“有何不敢?”老夫人扬声,视线撇过下方的大夫人与安氏,“她们既然敢做,你就敢说!何必避着她们!指不准,还真就说中了!”
大夫人瞅见老夫人看过来的视线,不敢转头,只敢看着重意欢。
她心知,大夫人是绝对不会狠心对待她的,事已至此,主要还是在于重意欢,要是重意欢怀疑她,并将她戳穿,那么即使是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,她也必然会被剥除掌家的权利。
长房的情况她比任何人都了解,夫君重午虽然经商有道,但贪酒***,这几年他迎进门的姨娘,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啊……若是她失了掌家大权……
薄唇紧抿,大夫人看向站在众人中间的重意欢。
这个三房的侄女,似乎并没有众人说的那样软弱任性啊……
重意欢绞着手指,看了看四姨娘,又看了看老夫人,“意欢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,但看扬州棉、针脚、还有字迹,意欢觉着,这一切应当是四姨娘所做出来,陷害意欢的。”
“你血口喷人!”重意欢话锋指向她,四姨娘急急摇着折扇的手一松,那把无论是春秋冬夏都一直握在她手上的香扇一下掉落到地上,她满目的急切的看向上座的老夫人,“老夫人,我扪心自问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!还望老夫人明察!”
老夫人侧目看了眼旁边松了一口气的大夫人,冷漠地注视着四姨娘,话却是对着重意欢:“你如何这样说?须得有证据。”
“祖母,意欢与四姨娘没见过几次,要说是四姨娘害的意欢,确实是没有理由。”重意欢揪着衣角,前世她看过数次宅门斗争,并非不知道如何反击,只是一直谨记母亲说的隐忍,养成了软弱的个性,不敢反击,但这一世她不愿再那样下去,不愿再重蹈覆辙,害死姐姐,害死母亲,害死自己的孩儿,任人欺辱。
即便不安,即便以后会有报应,她也绝不会再站在原地,让每个人都以为她是软柿子好捏,连带着欺负她的父母姐姐。
这一世重新再来,她就算是软柿子,也会要那些人知道,即使她是软柿子,拼死之下也会砸得他们一脸污秽!
敛下的双目里燃起一丝凶狠,捏着衣带,软弱的语气里一派沉稳:“可四姨娘从意欢被诬陷带到庭院开始,就一直在针对意欢,后来意欢在偶人上发现越来越多的疑点,诸如姨娘所用的扬州棉,诸如意欢听闻,前些日子是四姨娘在伺候祖母针灸……”语调缓缓的拉长,重意欢看向四姨娘,“不止如此,意欢还听说,四姨娘的父亲,以前是做赝品的,专门仿制大家书画,这样一来,漏洞好像又跟四姨娘挂钩了?”
四姨娘愤怒道:“重意欢!只因我父上是做仿造字画的生意,你就觉着是我?!是个人都知道,只要书法好,仿一两个人的字迹完全是可以的!在场的人即使是大夫人身边的丫头冬兰都有一手清秀的字,你凭什么怀疑我!”
“凭这黄巾上起笔那一跳!”重意欢将写了字的黄巾摔在四姨娘的面前,“你入重府的时候,在祖母寿宴上表演了一手书法,起笔一跳,而后如行云流水,当时大家都称赞不绝!若是有人不记得了,大可问问武家和赵家齐家的少夫人大夫人,她们当时都在场,足以证明这字出自你的手笔!”
“这也可以是有人故意为之!想一箭双雕!害你害我!”四姨娘反驳,“除此之外,你也是不能再说出其他了吧!……老夫人,你可要给我伸冤啊……”
“伸冤?”重意欢轻声一笑,“四姨娘,方才我提的扬州棉,似乎这府中只有你在用呢。”
四姨娘动作一僵,转头回来看着重意欢,却又听她再道:“府中姨娘自前几月来,就不大喜欢用扬州棉了,一般用也会用青花棉,而因为怀念家乡,坚持用着扬州棉的,只剩下你一人!”
“这是陷害!陷害!”四姨娘嚎叫起来,“定然是有人从我房里偷的!我没有理由诅咒老夫人啊!”
“是么?”重意欢看着锦宜脸上的红肿,语气低凝,“可我听说,自前几月开始,都是大伯母与四姨娘一直在祖母跟前伺候的,大伯母是祖母亲侄女,害不得祖母,反倒是四姨娘你呢……”
飘渺的声音落下,大夫人猛然一怔,登时回眼看向四姨娘,眉间带着一丝怒气:“莫非真的是你?”
“我……”
“意欢不过跟你幼弟一般的年岁,你可有将心比心,试想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你幼弟身上是个什么劫难?!”大夫人没等她话完,便是噼里啪啦一顿暗藏警告的训斥,“若不是今儿个意欢聪明,怕是要被你诬陷入祠堂受罚!你怎地会有这么狠毒的心思!”
四姨娘愣了一下,听见大夫人提起她那只有十四岁的幼弟,心中一紧。
大夫人的意思,是要她抗下这所有的罪责,若不然,就对幼弟下手……
幼弟……
上官一家,也就只剩这一个独苗了……
咬了咬唇,四姨娘双眉紧紧拧了一会儿,蓦地又是一笑,像是犯人走投无路后开始自我放弃,“是了,就是我对重意欢下手的,怎么样?”
她将香扇拾起来,握在手上摇动,“想我上官一家沦落,我从嫡女到给人做妾,本就是件让我委屈至极的事,可是呢?”四姨娘步到中庭,凝视着重意欢,缓缓在自唇角打起一分妖冶的笑来,“可是重意欢却说我什么呢?她说我如果不是爬了大爷的床,怎么可能进重府做姨娘,最多是做通房?将我比做妓子那般的人物,比做姨娘还要低贱——我如何能不要她死!”
重意欢拉过锦宜的手,仅仅是在四姨娘的身上瞟了一眼,就将目光全然收回,也不再多说任何的一句话,那怯怯软弱的模样,像是被四姨娘的狠厉吓到了。
“只因为一个孩子的一句话,你就记恨得要将她置之于死地才行么!”老夫人在玫瑰椅上狠狠的拍了一下,起身便握着手上的拐杖朝四姨娘砸去,那模样,重意欢也分不清楚到底是老夫人在做戏,还是真的因为那几根银针动了肝火,“你不过是个姨娘!不懂礼数长幼嫡庶的规矩也算了,孰知居然是这样的狼心狗肺,敢下手残害我重氏嫡孙!今日意欢不是难得聪明,将发现的漏洞说出,怕她此时已经是在祠堂了!不知感恩入高门,残害十四岁的孩子,以巫蛊诅咒我与长房主母!实乃毒妇!”
“她该!”四姨娘挨了一棍,闷哼一声,偷眼瞥向大夫人,但见大夫人面上那抹轻浅的怒气,心中酸涩,面上却露出狠来,“今天她是交了百年难得的大运,如若不然,她定要因为这偶人厌胜挨上一顿家法,被打得皮开肉绽才对!”
面对四姨娘这般顶撞,老夫人的脸上顿时气得涨红一片,握着拐杖在四姨娘身上砸了好几下后,指着四姨娘对周边的命令道:“皮开肉绽!好,我让你皮开肉绽!来人!将她拖去祠堂,重罚五十鞭!沾辣子水抽!狠狠的抽!”
两个强壮的婆子上去一下将四姨娘压住,四姨娘惊慌地挣扎两下,忽瞥见大夫人眼里清晰彻底的警告,气息紧张中一泄,身子一软,被两个婆子缚住,手中的扇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,便任着两个婆子将她拖走。
婆子压着四姨娘经过重意欢的面前时,四姨娘红着眼,将将看了重意欢一眼,那眼底晦涩不清的夹杂着什么情绪,重意欢读不懂,只是淡淡地低下眼,羽睫下是一片晦暗不明的光影。
若非她是重生而来,她笃定自己一定会心软请祖母放过四姨娘,但是这不是前世,她经历过了所有的事情,她知道四姨娘跟安氏与大夫人算计了整个三房,知道前世四姨娘和大夫人在分家之后有顾琴榕的帮助,活得无比舒坦。而那一切,都是以她们三房彻底破败得来的。
她反将四姨娘一军,看着大夫人弃卒保车,心里有一丝怜悯,却不见得她有大多动容,因为四姨娘,纯属罪有应得。
老夫人起身,准备去祠堂看着四姨娘接受惩罚,下了台阶却见重意欢一片哀伤神色,想着从来草包软弱的重意欢今日怎么会这么聪明,不由得心里生出一点怪异。
“意欢,怎的了?”没等老夫人亲自过去问话,大夫人就已经凑了上去,“莫不是不舒服?”
大夫人比老夫人还要奇怪,这骄纵软弱惯了的重意欢怎么突地脑袋就灵光了?难道一直以来,重意欢都是在装么?
闻言,重意欢蹙着眉抬起头来看她,摇头道:“大伯母,意欢没事。”
“怎么会没事?瞧你这模样,小脸都白了。”大夫人仔细观察着重意欢的脸色,就看她忽地瘪嘴,拉着大夫人的手,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:“大伯母,意欢吓死了!意欢还以为自己要进祠堂受罚了!”
“怎么会,这厢你不是都发现疑点说明白了,再说你是我重府嫡孙,哪有那么轻易进祠堂,总得查个明白才是。”大夫人笑了笑,不动声色的推开重意欢拉住自己的手,“不过大伯母很奇怪,你是怎么发现这些……问题的?”
重意欢纠结地拧着眉梢,想了想,一摊手,“意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就一心急就发现了。”
听重意欢这样说,大夫人悄悄撇了老夫人一眼,暗啐一声棋差一着,对重意欢笑道:“到底是将这件事说清楚了呢。今日你也受了惊,赶紧回房休息去吧。那四姨娘这样诬赖陷害你,我定然也是不会是放过她的,你放心就好。”
重意欢信服的点点头。
大夫人与老夫人对视一眼,起身带着一大群人往祠堂而去。
重意欢福身将二人送离,良久,顾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再行到方才四姨娘站着的地方,将掉落的精致折扇拾起,一收一合,握在手中。
这四姨娘聪明归聪明,但是就是不明白什么叫枪打出头鸟、不是一家人。
往日里她被大伯父宠爱惯了,也不懂收敛,怕是大夫人早就不能忍她。否则刚才她将话头指向她的时候,大夫人一定会为她求个情,毕竟四姨娘这颗棋子,还是有些可用的价值的。
只可说是现世报吧,不过是人为的罢了。
抚着扇身,重意欢喟然。
“锦宜,走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