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朱大娘家的蚕房中，刘重照长久地沉默着。
敢朝着张衙役吐唾沫的朱大娘，站在刘重照面前却没有半点的火气，甚至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极为温柔。
“这位公子……”朱大娘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刘重照，以她几十年观人的眼光看来，面前这位姓刘的公子定然是富贵人家的公子。
“这炕可真是个好东西啊！若是在冬天，白天一家人可以做饭，晚上还可以在炕上睡觉。若是家中有老人家的，更是不可缺少。”
“公子您是富贵人家，是不知道我们小民的疾苦。一到冬天，看着家里的老人接二连三的去世，这心里有多痛。”
朱大娘说着，拿手抹了抹眼泪。
仿佛是才回过魂的刘重照，指着炕上那些正在吃桑叶的幼蚕：“这些，就是这几天孵化出来的？”
朱大娘点了点头：“屋子里有炕，也暖和。往年没炕的时候，纵是孵化出来也活不了多少，大多冻死了。”
刘重照敛眉垂目，重重地出了口气。
不过是一个炕，就把百来年解决不了的温度问题给解决了。有了这个炕，他可以想象今年入冬后会少死多少百姓。
有了山上那可以长期燃烧而不灭的石炭，将会庇护多少妇孺老弱。
为什么？这么简单的东西！朝廷衮衮诸公却想不到呢？他们只知道收税，蚕税收不上来了，那就改为布税……
为什么就没人去想，蚕税收不上来的理由是什么？百姓为什么宁愿以罚代缴也不愿意养蚕？
而这些，修罗一个人就做到了！她一个女人做到了朝中诸公全部都做不到的事情。
刘重照只觉得往日所学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全部无用，那些大儒所教的理论，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。
“石炭，就是这山上所产的吗？”刘重照又问朱大娘。
朱大娘原本是不想答的，可是在面对李风等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时，只得狠狠心出卖了山上的野人。
“不是山上产的，是他们从很远的一个山上搬过来的。”朱大娘躲躲闪闪地看了刘重照一眼，“但凡有口吃的，谁会上山做野人啊！”
听着这句话，刘重照猛地一震。
尧帝说过：朕躬有罪，无以万方，万方有罪，罪在朕躬！
野人们因为逃税躲到山上，这并不是他们的错。错在帝国，错在朝廷！如果朝廷能令得百姓人人吃饱穿暖，谁会上山做野人？
想明白这一点，刘重照正了正头上的冠，朝着朱大娘深揖一礼：“小子今日受教了。”
看着无缘无故朝自己揖了这么大礼的刘重照，朱大娘一脸的茫然。
直到刘重照走了好久，朱大娘也没有缓过劲来。
出了朱大娘的家，刘重照与李风魏东彬等人继续往下一家跟着修罗养蚕的人家走去。
等到从这家出来后，刘重照抬头看着一颗双人合抱的桑树，长久不语。
这颗桑树也不知曾经过多少风雨，如今已是老根重重，枝叶遮天蔽日。可唯一不变的，却是那不知哺育了多少代蚕种的桑叶，永远的青翠欲滴。
他踱步到桑树旁，修长的手指抚着这老旧的树干。指尖下，突起的树皮摩挲着皮肤，就像是老农那积年的皱纹。
刘重照像是突然悟了什么，不由失笑。
“有些事情，我们做不好。自然就会有人出来告诉我们，到底该怎样才是好的……若是不做，那史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，会有什么下场……”
他转身，看着那一间间低矮的茅屋，看着那一截截还不到人胸口高的院墙，轻轻地吐出一句话。
“其兴也悖焉，其亡也忽焉！”
他这段话说得虽是晦涩，然而站在他身边的人却全都听懂了。王朝兴替，其兴由帝王，其亡也由帝王。这不是在明着指责皇帝不管百姓疾苦吗？
李风惨白着脸，与魏东彬互视了一眼。
太子这是怎么了？在高桥乡转了这么一圈，竟然发出这般大的感慨？
“走吧！我们也该去看看修罗了。”刘重照挥了挥手。
而在高大赖家，趁着看守的衙役在屋里吃喝，高大赖偷偷地往柴房送了碗水和吃的东西。
“五爷，您别嫌弃。”高大赖看着修罗一边吃饼一边喝水，轻轻地叹口气，“都是爹生娘养的，他们这是欺负人啊！”
把人关进来了，不让吃，不让喝！而且门口还不停的有衙役说着戏弄修罗的脏话。
哪怕高大赖本身就是个无赖，他也看不惯这样的人。
修罗喝了一口水，将口里的肉夹饼咽下去：“大赖，你就没想过以后好好挣点钱，娶房媳妇生儿育女？”
高大赖没想到修罗竟然问到这个问题，尴尬地挠了挠头：“我小时不省心，浪荡了几年。现在大了，可也没啥人愿意嫁给我了。再说了，家徒四壁，谁愿意过来受苦呢？”
修罗唔了一声：“等回头，你到崇义坊找我，我给你找个活计干。”她的声音温柔，笑语盈盈，让人如沐春风。
“哎哟，我的五爷。您现在自身都难保了，还是想想怎么脱身吧！”高大赖朝着外面看了看，将碗藏到怀里，“我得出去了，要不被人看到。”
等他出了门，又将头扭了过来，神色纠结：“等再晚会，我放你走！”
修罗就笑了，如同朝露明珠，令得高大赖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眼睛。
“不必！我自有脱身之策，你千万别为我惹祸上身。”
高大赖犹豫了一下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
等到高大赖将柴房的门关上，屋子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。
修罗动了动身子，身上的铁链子也跟着哗哗作响。
几十斤的铁链子套在身上，确实有些不舒服。而且手与脚之间的铁链间距也太小，令她连直起腰都做不到。
她盘腿坐在黑暗里，一双眸子却熠熠生辉。
“江楼上独凭栏，听钟鼓声传。袅袅娜娜，散入那落霞斑斓……一江春水缓缓流……”
淡雅的歌声，自柴房中响起，如同轻烟盘旋于顶。
月光洒在头顶，一地摇曳。
刘重照看着那间掩映在柴扉间的门户，目光深如古井，看不到半丝情绪。
“嚎个屁啊！”突然间，高大赖家的堂屋被人猛地推开，一个醉汉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，“你他娘的还让不让老子喝酒？再唱老子就把你吊到房梁上玩？”
月光下，刘重照的眉头紧紧皱起，朝着身后的人挥了挥手。
“上！”
